铁鸟驮粮过山来
■马丽
前些时日到县里开展宣讲活动,从贞丰赶往册亨的路上,正午的日头渐渐变得灼人。车窗外群山连绵,杉树与桉树成片铺开,将山岭染成浓绿,偶有几洼金黄的玉米地缀在其间,才让人记起这是丰收的时节。车厢里闷热得像密不透风的蒸笼,困意顺着热风缠上来,老师们个个无精打采,连窗外的山景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车顺着半山腰驶进一个名为坡妹村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阵嗡鸣。大伙儿猛地直起身,探出头抬眼望去,一架无人机正悬停在百米深谷之上,机下吊着鼓鼓的麻袋,稳健降落存放在公路边。“快看! 现在的农民都用上无人机了!”年轻语文老师的喊声刚落,满车的倦意瞬间消散。大家涌下车,仰头望着那架在阳光下嗡嗡作响的无人机,连风里都似多了几分鲜活气。更远处,另一架无人机正吊着几根木头从山脊线升起,像极了一只衔枝筑巢的巨鸟。两位农户围上去接应,利落地解缆卸货,金黄的玉米在阳光下迸溅出耀眼的光芒,笑声顺着风飘过来:“今天这趟快,那边那片地也不用爬坡了!”
我怔怔地望着,视线突然模糊。时光倒流三十年,我看见——小背篼装满玉米棒子,绳带勒在我小小的肩膀上,一迈步就往下滑。妈妈的大背篼更沉,玉米堆得高出头顶,腰弯得几乎贴了地,汗顺着下巴滴在石阶上,砸出小小的湿痕。我跟在后面,走几步就喊“歇气”,母亲便就着地埂等我,喘着气说:“再坚持一下,到家就能喝糖水了。”
家乡同样群山密布、高耸陡峭。耕地均在高山和沟谷间,最远的地块需攀爬崎岖的山路四五十分钟才能抵达,山坡上的路多是些细碎的石子,走起来总教人提心吊胆。有一回,我背着满背篼刚挖的土豆下山,脚底一滑我便摔了个趔趄,顺着坡势骨碌碌滚了几转,土豆也滚得到处都是。妈妈赶来,和我一起顺着山坡捡土豆,刚捡了一半,雨就淅淅沥沥落下来。我们没停,淋着雨把土豆全捡回背篼,两人的衣服湿透了,汗水混着雨水往下淌,背篼的绳子勒得肩膀生疼,却还是咬着牙把土豆背回了家。
有马的人家能轻快些,隔壁赵大妈家有匹棕马,秋收时总被打扮得齐齐整整——背上搭着厚布垫,两边挂着竹编的大兜,一兜能装几十斤东西。可就算是马,也扛不住这样的重负。我见过那匹棕马驮着大粪上山,前蹄踩在碎石路上,每一步都微微发颤,尾巴绷得笔直,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山坳里打转;下山时更小心,赵大妈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马低着头,蹄子轻轻蹭着地面,像是怕踩空。可就算这样,农忙时节的山径上,仍满是人马的身影,背篼的绳带磨出了光,马蹄印里积着汗水,连风里都飘着喘粗气的声响。
“同志,站到一边去?”路边的农户招呼声把我拉回现实。我站到一旁,看着无人机又一次从山脚升起,螺旋桨在阳光下闪着光,网兜里的玉米袋轻轻晃动,没有了从前背篼勒肩、马蹄发颤的沉重,只有稳稳当当的轻松。
卸玉米的大婶对我笑着说:“现在不用遭罪了,有这个东西运粮,背篼可以收起来当念想了。前几天我家孙子还问,‘奶奶,你说的马驮玉米,是不是比动画片里的小马还厉害?’”旁边的大叔接话:“可不是嘛! 以前农忙要忙半个月,现在有机器帮忙,一周就能收完,还不用累着人、累着牲口,这日子以前想都不敢想!”
启程时,无人机仍在山脊间穿梭。它飞得很高,像给大山系上了一根银线,一头连着土地的厚重,一头连着时代的轻盈。那些藏在记忆里的、被背篼压弯的腰,被马蹄踩实的路,那些汗流浃背的歇气时刻,此刻都成了最温柔的注脚——它们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如何从“人背马驮”的辛苦里,一步步走向了“铁鸟驼粮”的幸福;也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如何从“背着背篼爬坡”的童年,走向了“伴着科技成长”的时光。
无人机的嗡鸣渐渐远去,车窗外的玉米田依旧金黄。儿时背土豆的重量似乎还在肩头隐隐作痒,眼前无人机丰收的画面却格外清晰——那窗外连绵的群山,曾经是阻隔,是苦难,是望不到头的艰辛;如今却成了背景,成了舞台,托举着崭新的生活。
山风拂面,带着新粮的清香。我知道,有一些沉重的时代正在缓缓降落,而一些轻盈的未来,正呼啸着起飞。
(作者单位:黔西南州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