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13日 星期二

大地诗行里的母爱

2025年05月13日 星期二 贵州教育报数字报 字号[ 放大+ 缩小- 默认 ]

    ■胡光贤

    母亲弯腰劳作时,脊背如同一张绷紧的弓,银白的发丝垂落,轻轻掠过沾着泥沙的额头。这片不足五亩的田地,是她与时光对峙了四十年的战场。每一道垄沟都镌刻着她手掌的纹路,每一株拔节生长的玉米,都铭记着她凌晨五点踩碎的露霜。

    母亲总调侃我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那间简陋的瓦房里,她和父亲苦苦盼了七年,才终于等到我的第一声啼哭。那些年,她怀揣中药罐,走遍十里八乡,无数偏方在灶台上熬成褐色的希望。

    我永远记得母亲在田埂上的模样。晨光未现,她的水鞋已踩过沾满露珠的杂草,铁犁在黄泥土上划出第一道光痕。五六亩稻田宛如铺开的绿缎子,她弯腰插秧的身影,恰似缎面上移动的墨点。那年夏天,暴雨冲垮了田埂,她毅然踏入齐腰深的泥水田中捞秧苗,膝盖被玻璃碎片划出的伤口,混着泥浆凝成褐色的痂。父亲要帮她上药,她却着急地说:“秧苗等不得,晚一天移栽,秋天就少半袋谷子。”

    十八岁那年,我高考落榜,仿佛被乌云笼罩,整日躲在屋里不愿见人。母亲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默默将新收的黄豆铺在院墙上晾晒。金黄的豆子在竹匾里滚动,映照着她鬓角的白发。

    一个冬日傍晚,母亲轻声对我说:“明天一起去镇上赶场吧,给你买身新衣裳。”结冰的山路滑如镜面,我不慎摔倒在结霜的石板上,她急忙蹲下,用布满老茧的手替我拍掉膝头的冰泥,语重心长地说:“摔跤不算啥,怕的是趴在地上不起来。”回家的背篓里,不仅有给我补身体的豆奶粉,还有她打算拿到乡集卖,又舍不得卖的二十个鸡蛋,那是老母鸡半年的心血。

    三个月后的复读班上,每天早读时,我总能闻到书包里飘出的油辣椒香。母亲熬的火腿油装在玻璃罐里,凝结的油花下藏着炸得酥脆的蒜末,每次掀开盖子,寝室里便弥漫着诱人的咸香。后来我才知道,为了凑齐我的学费,母亲卖掉了陪嫁的银镯子,却在我面前晃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笑着说:“你二姑说,等你考上大学,她要送你一床新被子。”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母亲正在后山割猪草。她接过信封时,指尖还沾着新鲜的草汁,尽管她不识几个字,但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盯着烫金的校名看,突然笑着流下了眼泪:“我就知道,地里的玉米秆能顶起一片天。”夜里,我却听见父母在厢房里低声商议,父亲说信用社的贷款不好办,母亲坚定地说:“把圈里的三头猪卖了,再去找一下娃他大舅……”

    后来我才得知,母亲藏在陪嫁木箱底的八千块学费被盗时,她整整三天没合眼,却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破财免灾,娃儿,只要你好好读书,钱能再挣。”

    在我驻村扶贫的那个深秋,母亲在电话里说膝盖好多了。直到妻子发来手术视频,我才看到她瘦得脱形的腿上缠着纱布,枕边放着我寄去的扶贫宣传册。她不识字,却把每一张图片都摸得发皱。视频里,她强撑着坐起来,笑着说:“别惦记你妈,你看村里的路灯都亮了,比咱家曾用的煤油灯亮堂多了。”挂断电话时,我听见护士的惊叹:“阿姨,您儿子是驻村干部啊,真了不起呢!”

    如今,母亲依然守着那十几亩水田和旱地。当开发的春风携带推土机碾过邻家稻田时,她就像守护幼崽的母兽,蹲在自家地头,紧紧盯着新栽的秧苗。我多次劝她搬去城里跟我一起生活,她摸着门框上的旧挂历,感慨道:“城里的地都盖了楼,哪有咱这黄土地养人?”

    去年春天,我陪母亲翻地,她突然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和薄荷:“给你带回去泡脚,治你熬夜落下的头痛。”布包上歪歪扭扭的针脚,是她戴着老花镜,对着台灯缝了两个晚上的成果。

    从书房随意拿起一本书,恰好读到《游子吟》,母亲在田埂上的剪影总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她虽未曾读过书,却用犁铧在大地上写下最动人的诗行。她不懂深奥的道理,却教会我土地永远不会辜负汗水。那些她弯腰劳作的瞬间,那些她默默藏起泪水的时刻,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最坚实的根基,让我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就像她在贫瘠的土地上,将日子耕耘成一片葱茏。

    母亲手背上的裂痕,如同干旱的河床,却依然能捧起湿润的泥土。母亲的土地在脚下,我的土地在远方,而连接我们的,是永不干涸的母爱,是岁月里默默生长的坚韧与温柔。

    (作者简介:胡光贤,就职于盘州市教育局,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