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星光
■李思贤
当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闪烁了整整三日,我才惊觉,原来最深沉的情感往往最难落笔,这“致谢”两字的分量实在太重,情意太过绵长。作为一名在职学生,这一过程无疑需要付出更多时间和精力。作为一名基层干部,要通过学习、讨论、解决的“三农”问题又太深刻。而作为一名农民后代,要研究农业和农村经济,需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包含的情感因素又过于浓烈,以至于竟觉得今天即将完成的学业,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配角。在黔南山区的晨露与交大红果园的星光之间奔走的5年,此刻都化作键盘上微微颤抖的指尖。
千百年来,是农业支撑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无论社会如何变迁,王朝如何更替,土地始终是社会最根本的载体。站在新的历史起点,我们正经历着从传统小农经济向现代农业体系的深刻嬗变,土地流转的制度创新、合作社组织的治理、城乡要素流动的结构性张力,这些既是千年农政传统的当代回响,更是破解“三农”问题的时代密码。而作为农民的后代,又在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重要阶段,短暂以农民的身份在亲身参与中以最微观、最具体、最直接的方式研究农业与农村经济的一个截面、一个瞬间、一个焦点,于我来说是何其的幸运。使我能够脚踩在厚重的泥土上,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架构一场连接历史纵深与未来图景的文明对话。由此,首先最是要感谢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伟大的农民,有他们才有我们延绵不绝的历史和独特的精神,也才有了我开启这篇研究的基础与可能。
如何更好利用学到的理论指导实践,同时更好将实践中遇到的问题进行学术化的表达并进行深入研究,是我攻读博士学位最希望解决的问题。于是我进入乡镇、深入农村,把自身投向农村、把自我视为农民、把谷丰村的股份经济合作社当成最重要的主体去经营。是村支书罗显斌,村干部吴明忠、罗正洪为了开辟种植中药材博落回,而在土地上用手上的柴刀、用脚下的胶鞋开路时,才让我深刻懂得合作社空壳化背后的人力困局;是玉米、土豆等传统作物价值低、需求小,经济作物投资大、技术难等问题,才让我体会到合作社为什么会出现经营停滞的现象。需要人、需要钱、需要技术……当合作社种下的380亩博落回破土出芽、开花结果,再次让荒废已久的土地有了血肉的温度。那些在新复垦土地上弯腰劳作的背影和那些因村民们开始组织生产、参与经营、对接市场的种种改变,都在无声地重塑着我对学术的、对实践的、对基层的、对社会的,甚至对生命的认知。基层教会我:真正的经济学不在高阁典籍,而在田间地头的供需博弈中。
我的祖父母曾在暴雨中死死攥住被冲走的稻秧,他们是最纯朴优秀的农民,也正是他们布满裂口的双手,最终托举着父亲走进省城的学堂。380亩博落回抽芽那天,罗显斌用裹着创可贴的手指轻抚嫩叶,笑着说:“这绿苗子比娃娃的脸还金贵。”他脚上那双沾满红泥的胶鞋,让我想起答辩前夜,导师周耀东教授凌晨发来的修改批注——那些密密麻麻的红色标注,何尝不是另一种耕耘,当我背上书包来到学校的前一天,我的女儿刚满周岁,不久,我又一头扎进了农村,是父母和妻子既陪伴了她的成长,也给了我最有力的支持。是他们的一直付出,支撑起我做完这件事的信心和勇气。
此刻,北京交通大学正沐浴在三月的春风里,黔南的群山也在烟雨朦胧中舒展着苍翠的脊梁,从这片土地上的5554个合作社到模型中的变量矩阵,从布依族古歌中的集体劳作智慧到面板数据里的政策效应,恰似这五载春秋里,学术探索与基层实践交织出的厚重年轮。当论文终稿落笔的刹那,回望来时路,方知每一步跋涉都有星辰指引,每一段迷途皆得清风拂尘。那些在晨雾中劳作的背影,那些因集体经营重燃希望的瞳孔,都在诉说着一个农民后代最朴素的愿景——愿这份微末的研究,能化作春溪中的一滴水,与千年农耕文明涅槃的洪流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