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9日 星期二

燃江

2025年09月09日 星期二 贵州教育报数字报 字号[ 放大+ 缩小- 默认 ]

    ■周涣群

    残阳如血,夕日把漫川的芦苇映得像熊熊燃烧的火原,那接天连地的赤色,似乎要将霞辉呈予世间的那抹橘红,深深地,深深地,烧进每个蹉跎之人的眼眶当中。

    从放逐途中流落于此开始,屈原便常在这段江岸之畔徘徊。青灰色的江水漫过他的草鞋,水草像楚国宫娥的裙带般,缠绕在他布满伤痕的脚踝上。秋雨刚过,岸边的枯荷耷拉着焦褐的莲蓬,白鹭并不愿在此停留,掠过水面时只以它那雪色的羽毛抖落出一片寒光,似乎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飞离这片黯然的土地,唯有盘旋的兀鹫——它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份令人畏怖的压抑,只有它们能够热衷于此。

    屈原弯腰拾起块卵石,掌纹与石纹重叠的刹那,二十年前在丹阳书院初见楚怀王的景象如同映画般在脑内闪过,清晰得宛若昨日。那时,年轻的君王解下佩玉相赠,称股肱之臣为国家之栋;玉珏上雕刻的凤鸟,正如此刻掠过江面的白鹭。

    江水忽然变得滚烫,他慌忙松手,那卵石“嗵”的一声坠入水中,犹如因熟得烂透而落地炸裂、粉身碎骨的果实,惊起一圈涟漪,而后消沉在荡漾的水波之中。倒影里斑白的鬓发,正与方才坠入水中的鹭羽一同,随波摇晃。

    “去兮——去兮——”对岸传来牧童清越的呼唤,惊飞了苇丛中的鸬鹚。屈原下意识地按住腰间长剑,青铜剑鞘上饕餮纹的凸起处,硌得他掌心发痛。这柄先王赐予的镇国之剑,现如今,却只能斩断江边的水草。

    宝剑沉暗地,孤魂照青天。

    暮色渐浓时,他走进岸边废弃的祠堂。褪色的帷幔间蛛网密布,神像的面容被雨水蚀去半边。以往的他看到这番哀景,总是吟着巫祝卜词,尔后轻拭去神像上的灰尘。而此刻,他却从行囊里取出竹简,直接铺在生满了杂灰的香案上,借着暮色环绕之前最后一缕天光,继续埋头书写:“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突然有冷雨穿透茅檐,墨迹在简牍上晕染成诡谲的形状,好似郢都郊外被战火烧焦的棠梨。

    三日后,遇见流民是在霜降那天。十几个褴褛的身影沿江而下,妇人怀中的婴孩哭声,喑哑如垂死的秋蝉。当听说秦将白起率军攻破郢都时,屈原正在整理 《九歌》 的手稿。羊皮地图从颤抖的指间滑落,楚山楚水在尘土中蜷缩成团,他试图赶紧将其拾起,无奈那卷旧稿已然被江畔的沼水与泥灰所吞噬,正如那在他面前破碎的山河,与他那在历史洪流中永远消逝了的祖国。

    散落,飘零。

    “宗庙……宗庙如何?”他抓住老者的衣袖,干枯如灰的眸子中闪过的神情,好似濒死之人最后的回光返照。而在他恍然发现对方肘部的补丁用的是楚宫特有的云雷纹锦缎时,那瞬灵光又黯淡下去,成了一摊毫无生气的死水。

    老者浑浊的眼里浮起血色:“……他们在明堂饮马,将太一神的金冠熔成了箭镞……”这句话像利刃剖开暮色,也剜出了旧日孤臣的玲珑之心。屈原踉跄后退撞翻了煮药的陶罐,药渣在火堆里爆裂开来,传出凄厉的声响。

    暴雨是子夜来临的。屈原冲出茅屋,在风与雷中怒号。狂风正把竹简卷向天空,写满 《离骚》 的简片如同折翼的玄鸟,华丽的羽毛四散纷飞,而后同生命一齐陨落在泥土里。闪电劈开云层的瞬间,他看见江水中漂浮着楚国的星图——那些他曾在灵台观测二十年的星辰,此时此刻,却都化作带火的箭矢坠向江心。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对着翻涌的墨色江涛,他突然放声长啸。惊雷在群山间回荡,仿佛万千楚军在敲击覆满青苔的战鼓。冰凉的雨水顺着深衣纹路渗入骨髓,他这才发现自己在江滩上赤足奔跑了不知多久,脚底被蚌壳划破的伤口正将江水染成淡淡的胭脂色。

    那或许是最后的最后了,不知挨了何般岁月,久到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当下的生活;姓熊还是姓嬴,是秦还是楚,对于边区求个日子过的百姓来讲,改朝换代的风波,不过又化成了农闲夜深时的话谈。

    渔父出现那日,江上起了罕见的平流雾。老人从乳白色的雾气中划船而出,橹声惊散了正在啄食水藻的绿头鸭。

    屈原注意到他的斗笠边缘缀着九颗明珠——正是楚宫司寇冠冕的制式。

    “三闾大夫,何故在此?”渔父的声音像被江水浸泡过的青铜编钟。屈原握紧手中的兰草,昨夜新采的幽香,此刻闻来,竟有腐朽之气。

    “举世皆浊我独清,”他的目光掠过鱼篓里挣扎的鲈鱼,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命运。

    “众人皆醉我独醒。”

    渔父的笑声惊起了苇丛中的夜鹭。老人从怀中掏出个漆盒,揭开时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尝尝这秦地的酱鹿脯吧,”他咬下一块咀嚼,油脂顺着花白胡须滴落,“周鼎迁于秦,楚瑟改奏秦风。屈子的 《九歌》即使唱得再妙,巫神之语、司命之话即使再为动天感神,又怎能挡住函谷关的铁骑?”

    屈原盯着漆盒上剥落的凤鸟纹,忽然想起昔日张仪、靳尚沆瀣一气,游说楚怀王放弃六国合纵政策时,用的也是这样的漆器。

    江风掠过他散乱的长发,带来对岸农家生火点炊燃烧芦苇的气息。渔父的船桨搅动水面,漾开的波纹里浮起半片破碎的玉佩——正是当年怀王亲赐,称其为肱骨时的那枚。

    正是令他下定决心、以身许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那枚。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渔父的歌声惊散了雾气,朝阳自云层之后迸出万道金光。屈原看见此时自己的影子正斜斜投在江面上,与无数沉浮的断井残垣重叠。他弯腰捧起江水,掌纹间游过一尾朱红色的鲤鱼,鳞片闪烁着金红色的光芒,犹如被放逐出都城时,他最后回首望到的,那抹郢都城头的晚霞。

    午后的阳光变得毒辣起来。屈原解开衣襟,露出胸口那猎猎如旗的伤疤——那是年轻时与秦军交战的纪念。现在这道旧伤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从咸阳城踏出的铁骑,正从疤痕深处踏过。

    当渔父的船帆化作天际线边的苍白时,屈原打开了随身三年的玉匣。无论是位极人臣、还是蒙冤见方,他始终怀着威王临终时赠予的这枚玉匣。匣中怀王亲赐的香草早已枯黄,但压在底层的郢都社稷图依然鲜亮如初。他用剑尖在沙滩上勾画楚国的轮廓,潮水涌来又退去,带走的泥沙正一点又一点吞噬着那些他亲手描绘的山河。

    暮色四合时,他脱下冠冕置于礁石之上。镶在额带中央的和氏璧碎片泛着幽蓝的光,像极了二十年前在章华台占星时见过的彗尾。江风突然变得凌厉,卷起他宽大的袍袖,露出臂膀上墨写的 《天问》 ——那是用乌贼汁混合着朱砂写就的,字迹在初升月光下泛出赤紫色的华彩。

    “归来兮! 不可久淫些!”对着波心跃动的银月,他最后一次吟诵他亲手写就的那首 《招魂》,仿若回到了初涉司祭的那番岁月。江底忽地传来编钟的嗡鸣,于层层涟漪间浮起的,是楚宫乐师的面容。当他踏进江水时,怀中的玉匣自动开启,枯死的香草遇水竟奇迹般地重新焕发出了生机,在日月流转之时随之绽放的,是比汨罗江边如火焰般的芦苇荡,显得更为艳丽的,赤色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