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一场,无非是读来读往
——《读来读往》代序
■陈薇
上了大半辈子语文,也练了大半辈子说话的本事,诱导启发质疑阐释总结申发十八般武艺,到最后也未能尽通,自愧其实是个说话不漂亮的语文老师。于是常常想要藏拙,自己少说,让塞万提斯托尔斯泰巴尔扎克海明威卡夫卡马尔克斯鲁迅沈从文汪曾祺史铁生周国平钱钟书张爱玲莫言余华阿城刘亮程李娟们自己来说,让说得最深邃最忧伤最恢宏最美好最动人的人们来说。
于是开辟专门的时间来做课外阅读,一做多年。
一开始,阅读就是阅读,那些挑过的文章,只需要读下去就好,最多,到某些关节处,有沉默或哽咽,有惊叹,有窃窃或放纵的笑声,有读完后久久不舍得被打破的沉静。读完简单讨论,也不成个体系,就是隔三岔五地,像跟朋友喝下午茶时随口提起,诶,有篇文章不错啊,我读给你听听吧。每一次,孩子们的反应都同样的雀跃,好呀好呀,然后窗外风轻,室内人静,栗良平或者六神磊磊,借了我的声音,对几十个孩子说起人间万事,文字便和时间一起,流泉一样过去了。学生对于好文章,都表现出了强烈的饥渴状态——高中语文每册书只有一二十篇文章,每篇都是需要掰开揉碎分析讨论检测的精讲篇目,要光指着读课文来学语文,质量先不论,单说数量就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不管给学生读点啥,那一节课往往是愉快的。
这种粗放阅读持续了很多年,没有如理想那样做到体系化课程化,因为疏懒,也因为能力不足,检点起来却没有太多遗憾——红学再发达,也要先有一部红楼。诠释做不好且先不做或少做,倒不失为对作者和文本的尊敬。聊可自慰的是,每每遇到已经毕业的学生,说起语文课来最后能清楚记得的,都是一次次单纯读书而不及其余的时光。
后来,在大家名作之外,如果偶尔恰好应了某个景,我会把自己写的随笔杂感也拿出来读给学生听,十几岁的孩子,一时间对老师文章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名家名篇,不管写了点啥,写得好不好,总是听得满眼光芒,听完叽叽喳喳反应如同小学生:“菩提非树是笔名吗? 那是什么意思啊?”“这些发表过吗? 你有自己的书吗”“再读一篇吧”“是真的还是虚构的呀”此后遇到评价文章的场合,常会有皮孩儿做出一脸严肃的表情说:“我觉得没有菩提非树写得好。”我便配合地接一句“我也觉得呢,这位同学好有眼光……”一个天天操心作业分数的一线教师,能写出多了不得的东西呢? 这不过是让孩子们感到,所谓文章,并非作家大腕的专属,它也可以是身边任何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或是迟睡的深夜,突然想要说点什么,便信手敲出来的自言自语。然后,不管它好与不好,都用郑重珍惜的心情,在标题下署上自己的名字,那一刻,无需谁审定许可,它都已经悄悄发表。
读名家名作有营养,读身边人的作品也自有意义,这种鲜活亲切是名家作品取代不了的。于是,我今年的阅读课出现了此前从来没有过的选文,那就是学生的创作——不命题,不应试,每个人把自己放在创作者的地位上,写出属于自己的作品,而非作文。陆陆续续地,小付写了一个艾迪尔夏日小镇,那是一个阳光热烈花朵温柔的乌托邦,人们富庶优雅开放明朗,读到后记才知道这个西方现代世界其实是对七世纪唐朝鼎盛时期的一个镜像复刻,而这是史料可以印证的,你也才知道一个小姑娘下笔可以有多么宏大的格局和灿烂的心胸;小李写了一个眼中没有生命只有目标,没有悲喜只有自认的是非的狙击手,在狙杀过程中慢慢复苏对生命感知的故事,小小的篇幅,世界观的转变只通过一个小小细节来呈现,你才知道芥子可以纳须弥,大到战争,小到一念,都是作者翻覆间的事;小郭写了某街巷某院落的童年记忆,细细碎碎的成长印记全部闪烁着太阳的光斑,读的时候我特意配了温柔的钢琴曲,其实是因为文字里自己藏着音乐;小高写了一个意象化的极权世界的荒诞故事,冷峻而多义的笔墨成熟得不像少年……这些创作偶有青涩,时见青葱,如四月清晨蔷薇花瓣上的水露,美得清透玲珑,沁人心脾。在做第三种阅读的时候,学生的兴趣可能比对前两种阅读更高,听完小张关于绅士的寥寥几行特写,整个教室都陷入沉默。而听完小王写的小男孩酸甜初恋故事,另一个班的小宋来要了QQ号,说想要认识作者——而我希望,每一个被别人的创作吸引的读者,自己某一天也能成为一个创作者。
我庆幸,自然而然地,我的阅读课完成了一条从读名家到读自己再到读学生的轨迹,看起来,似乎是越来越走低,但究其实,却未尝不是越来越有活力。好像原来是众生仰望舞台中央,歌者华丽地吟唱,而后来,一个又一个高高低低的声音加入进来,成为一场众声的和鸣,它一定不完美,却一定走心、动情、覆载一切、久久回荡。
(作者单位:贵阳乐湾国际实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