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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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西辉
老宅后院养鸡坪鸡圈旁,有一株十五年前离开家乡时栽的樱桃树。这是一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又稀罕得能再稀罕的樱桃树。我始终执念,这株樱桃树结的樱桃,尽管品相一般,但它就是没有刻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字迹的通灵宝玉,一定有“除邪祟,祈福寿”的功效。只是很遗憾,鸡圈里拣的鸡蛋吃了几千个,通灵宝玉般的樱桃却一颗都未曾尝过。
不久前回到老家,顾不上老母亲颤巍巍端来的竹凳,就直奔后院的养鸡坪,推开紧锁的铁门,迫不及待去看望时常进入梦乡却未曾尝鲜的樱桃树。十五年前离开家乡时,它不过是一株手指般粗细的幼苗,那时父亲总说是特意栽在鸡圈旁的,鸡粪肥土,结出的果子最甜。如今,这株樱桃树已亭亭如盖,虬曲的枝干斜斜掠过鸡圈上方,日光倾泻而下,樱桃树叶宛如精巧的裁缝师,将斑驳的光影裁剪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光斑,错落有致地铺展开来:亮处如金色的纱幔,轻盈飘逸;暗处似神秘的幽潭,深邃宁静。它们相互交织,勾勒出如梦似幻的景致。
抬头久久凝看这极致的景致,仔细端详着“满林璀璨缀繁星”的意境。树叶间星星点点缀满着玛瑙般的果实:熟的红得透亮,镶嵌枝头,在温暖透亮的阳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晕,像被漫长岁月不停熬煮后遗落我家的通灵红玉;半熟的黄中泛青,坠挂叶下,外裹着一层薄霜似的绒毛,掩藏着青涩的倔强,似乎它也觉得往年老天爷对少主人不公,今年便极其顽固地等待着他的光顾。枝丫间,有一群跳跃欢腾的小鸟们,自顾自专捡熟透的红樱桃啄食着,任母亲怎么轻声呵斥和喃喃埋怨也不管不顾,它们是那么专注执着,丝毫没有闲工夫理会主人家的不舍与疼惜。树盖下,几只老母鸡正低头寻觅着熟透后掉落在地上的樱桃,偶尔淘气地扑棱着翅膀,惊落几片新绿和几颗熟果,食槽里曾经视若珍宝的鸡食,此刻被它们弃如敝帚,不闻也不问。母亲正要诉叨这些小鸟和母鸡们的暴殄天物,我赶紧拦住了,丝毫不忍打破这难得的宁静与执念。这一刻,我猛然意识到,论起对樱桃的“痴”,长年在外的游子似乎还比不上这些居家陪伴父母的小东西们呢。
母亲絮叨今年樱桃熟得晚,正好解了我十余载未曾尝鲜的遗憾。我挨着她伫立在树下,注视着她那布满老茧的双手,轻轻捋过樱桃枝,仿佛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孩。在母亲的絮叨和轻抚中,我踮起脚尖,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悄悄捏下一颗熟透的樱桃,急不可待地送进嘴里,刹那间,鲜嫩果肉在齿舌尖爆裂,果汁似清泉般潺潺涌出,先是一阵直抵灵魂的清甜,如同山间澄澈的溪流,香甜且干净,随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果酸悄然浮现,巧妙地中和了先前的甜意。果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浓郁而悠长,每一次呼吸,都似裹挟着樱桃的芬芳,为这份滋味增添了几分灵动的神韵。此刻,时间都仿佛为这丝美妙滋味按下了暂停键,全身心都沉醉在这一颗樱桃带来的甜蜜世界里,久久不能自拔。
老宅的樱桃,是岁月镌刻的生命诗行。仰头望着樱桃树,枝桠间漏下的阳光在脸上跳跃,像极了儿时的光影游戏。儿时,我家只有板栗树,树干都很高,抛石砸栗的模样,仿佛还映在树干的纹路里;邻居家的樱桃树却不算高大,我和玩伴们踩着矮凳,争抢着红透的果子,汁水沾满衣襟也不在意。前些年,我在贵州,每逢春天总惦记着老宅的樱桃,可真到了成熟时节,又总被工作绊住脚步。这时,邻居家的小孩们常蹲在树下,眼巴巴等着樱桃红透,母亲就会搬来梯子,父亲站在梯顶摘,小孩们在下面接,欢声笑语惊飞了鸡圈里的母鸡和树叶间的小鸟。如今,板栗树早已了无踪影,樱桃树下少了追逐的身影,父母鬓角添了白发,唯有这株樱桃树,树影婆娑,摇晃着往昔的欢笑,年复一年守着老宅,守着岁月的故事。恍惚间,惊觉有些时光,在樱桃的红与黄之间,悄然流逝了十五年,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绽开,竟尝出了生命流淌的味道。
老宅的樱桃,是心尖缠绕的酸甜惦念。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树皮,忽然想起在贵州工作的日子。那些加班的深夜,那些奔波的旅途,总在梦里回到这个小院,看到樱桃树在阳光下、在春风里摇曳。可是,此刻,目睹着樱桃枝叶间,点点红果如绛珠般在风中轻颤,红得熟透饱满,将熟未熟的黄中泛青,恰似人生不同阶段的模样,在时光里静静沉淀。樱桃树春生夏长、秋落冬藏,年复一年,直到近日才恍然惊觉时光的流逝。父母的腰背渐弯,如同虬曲的枝干,承载着生活的重量。而这棵樱桃树,就这么安静地生长着,见证着一个家庭的聚散离合,诉说着平凡岁月里最动人的故事。原来,这樱桃,红透的是故乡的甜,黄青的是游子的愁,通红与黄青交织,织就了剪不断的乡愁,而有些牵挂和惦念,早已像樱桃树的根须,深深扎进了土地血脉里。
老宅的樱桃,是游子前行的引路指南。在贵州忙碌的十五年间,我见过许多人,经历过许多事,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失败的沮丧。每当夜深人静,思念如潮水般涌来的时候,我常会想起老家这棵樱桃树,想起树下父母殷切的目光和鬓角的白发,在岁月里倔强地闪烁着。此刻,站在树下,伸手触碰带着露水的果实,仿佛触摸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归属。经过数千个日日夜夜风雨的洗礼,这棵樱桃树早已成了鸡圈旁静默的守望者,比我更懂父母的牵挂。我知道,不久后又将离开,母亲肯定会说带些回贵州,我心里却明白,能带走的不过是这一钵樱桃,带不走的,是树影婆娑里的童年,是鸡犬相闻中的亲情,是无论走多远都始终牵挂的老宅。无论走多远、走多久,老家的樱桃,永远是牵引我归来的那根线,无论遇到多少风雨,只要忆起这棵樱桃树,忆起老家的温暖,我便能充满力量,不走弯路、不趟邪路,勇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