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纪念屈原,是在纪念什么?来听听贵州民大教授龚德全的解读——
屈原和端午的双向奔赴
![]() |
湖北秭归县屈原祠。新华社发 |
![]() |
龚德全教授讲座现场。 |
本报记者 刘钰银
是先有端午,还是先有屈原?端午节时,我们为什么门上要挂菖蒲艾草,身上要戴香囊?
为什么屈原和端午实现了双向奔赴?
我国这么多个民俗节日,从古到今这么多名人伟人,为什么只有屈原一人得以和节日“绑定”?
……
在端午节前夕,贵州民族大学教授龚德全应贵阳孔学堂之邀,带来一场题为《屈原何以不朽?——端午节核心文化符号的构建与民族精神的塑形》的讲座,借用民俗学、文化符号学等学科理论,全面诠释了屈原精神和端午文化,让广大市民和学生深刻地体悟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认识屈原这位大家熟悉的陌生人。
1 节俗渊源:“恶日”的生存智慧与早期“代言”之争
在古代,端午被民间视为“恶月恶日”,其原因既有来自季节的严峻挑战,又有阴阳观念的影响,还有社会心理的忌讳。古人认为五月五日阳气极盛达到顶点,盛极必衰,时值仲夏,酷热潮湿,蚊蝇滋生,瘟疫易行。《礼记·月令》:“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金仪元好问 《元遗山集》:“古今俗忌,以五月为恶月,端午为恶日。”因此,端午被古人视为极毒之日。所以,人们在这一天要禳毒避晦、驱邪避崇、祈求安康。
因此,早期的端午是一场全民参与的“卫生防疫总动员”和“集体心理疗愈日”。古人的“避毒大作战”其实更多的是一场充满象征的仪式防御体系。
人们以物的“绿色盾牌”、矿物的“镇宅法宝”、色彩的护身符与香气的结界来实现大作战。从外形上,艾草、菖蒲、兰草 (沐兰汤) 等有点像剑,挂在门上似能驱邪,而五色 (青白红黑黄)丝线则对应着象征金木水火土,色彩在符号学中象征着强大的能力,这意味着人们试图将对应宇宙和谐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其实同理,人们还调动了气味的功效——佩戴香囊,在香囊内装入艾叶、朱砂、雄黄等具有芳香气味和药用价值的中药材,形成芬芳的守护结界。而类归矿物的雄黄酒则由于它本身有毒,人们则利用“以毒驱毒”的功效来驱出蛇虫鼠蚁等。
在之前的端午,根本没屈原什么事。过端午,只是先民们的智慧,要安全地度过艰难的时期和危险的岁月。
历史的选择并非一蹴而就,在屈原最终变为端午节的核心符号之前,还有几位重要的“候选人”,他们曾在历史舞台上,与端午节产生过或深或浅的联系。
而曾与端午“绑定”的,最开始也不是屈原,而是忠烈悲壮的伍子胥在五月五含冤沉江,吴越地区划龙舟的开端就是为了打捞伍子胥的尸体。
候选人中,还有孝感动天,被后世称为孝女娘娘的曹娥。
但是,为什么最终是屈原成为和端午节绑定最深、影响最广、时间最长的文化符号,历史是如何偏向屈原的?
2 历史坐标中的屈原:“非常”之才与悲剧宿命
司马迁 《史记》:“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屈原与楚怀王同姓同宗,政治地位非常高,天然的就站在了楚国政治中心的舞台。
屈原是杰出政治家,他出身高贵、位居中枢,用龚德全教授的现代翻译,至少“国务委员”级别,“妥妥的核心决策者成员”;他也是锐意改革者,他对内“明法度、举贤能”(健全法制、任人唯贤、打破旧贵族的垄断),对外主张“联齐抗秦”。这正是他擎画的“美政”。
开始,楚怀王也是很重用屈原,然而,这对君臣CP怎么就有隔阂了呢?
屈原“非常”之才与“刚直”之性,让他在政治上有洁癖。体现在《离骚》:“固时俗之功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绳墨”比喻规矩、准绳,“追曲”指追求邪曲不正之道,“周容”则指苟合取悦,不顾原则。整句话的意思是,这些人背离了规矩和准则,去追求不正当的道路,把苟合取悦当作处世的准则,这是作者所不齿的。)
在英明的君主手下,屈原这类人是能有所作为的,但楚怀王生性软弱、好大喜功、没有主见,在身边朝臣挑拨后,楚怀王逐渐觉得屈原太自以为是,于是与屈原产生隔阂。
正是因为这些大大动了贵族集团奶酪的“美政”,让屈原在朝堂上各种被离间。
龚德全教授用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事实,讲述了屈原的政治失意并非是一蹴而就的。当时屈原负责起草法令制度,每一条屈原都反复琢磨修改,这时,上官大夫欲抢先看稿,但被屈原拒绝。于是上官大夫向楚怀王谗言:“每令一出,辄以示人,曰:‘非我莫能为也。’”(每次写出什么条令,就到处拿给人看,还说,除了我谁也看不懂。)于是,“王怒而疏屈原”。
虽然屈原一直主张联齐抗秦,但楚怀王不听,结果,在“商於之地六百里”引发的战争中,楚国大败,怀王悔悟,此时才派出屈原去修好,但为时已晚,楚国的国力已受重创。
他的悲剧不仅是性格的悲剧,更是那个政治错位的时代的悲剧。
作为文学巨匠,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是南方长江流域的浪漫主义高峰,没有屈原,中国文学史会黯淡不少,他的作品 《离骚》 《九歌》 《九章》 《天问》,每一篇都是中国文学的瑰宝。
他早在2000多年前,就世界的本源,在那篇充满理性光芒的 《天问》中,开篇即问宇宙的起源,天地如何形成:“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全诗370多问,从自然现象到历史事件,从神话传说到社会现实,无所不包。问:“日月安属? 列星安陈?”“女娲有体,孰制匠之?”闪耀着理性光芒和批判精神。
在当时古人对天顶礼膜拜的时代,敢于问天,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智慧。
讲到此,龚德全教授感触:“我们不是仰望星空,我们是在低头看手机。现在为什么我们感觉彼此间越来越不好沟通,就是因为我们活在了信息茧房”。他向当天到场听讲座的大学生们建议,应该像屈原一样,多一些深度思考,多一点仰望星空。
香草喻品德,其深层含义是政治理想的纯粹与对现实污浊的不妥协。于是,在屈原的诗歌中不断反复出现兰、蕙、芷、荃等各种香草,不仅仅是植物更是他精神直接的象征符号,代表着他对纯洁、美好、理想的极致追求。
这种追求极致,是他伟大人格的体现,也是他政治悲剧的催化剂。
屈原政治理想的纯粹与对现实污浊的不妥协,既是他的伟大人格,也是政治悲剧,屈原忠而被谤、求索殉国的悲壮一生,既是充满张力的“故事”原型,其爱国、高洁与不屈精神,又持续引爆后人的“情感”共鸣。
屈原的悲剧,是多重因素交织的结果:他的“非常”之才,让他脱颖而出,也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他的刚直性格,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成为了“双刃剑”。他的“美政”理想,与腐朽的现实形成巨大的鸿沟。楚怀王、顷襄王的昏聩,以及朝中小人的排挤,以及楚国国策的摇摆失误,是时代悲剧。
楚国都城郢都陷落,理想破灭,屈原以身殉道。而屈原殉道的日子,并非五月初五。他的死不是懦弱,而是最决绝的抗争。是个人悲剧的极致。
所以,即屈原身上具有不朽的“故事源”,为后世提供丰富的再创作素材。而他与生俱来的“情感能量场”则因人格与命运强烈唤起集体情感,具备了凝聚文化的向心力。屈原的悲壮一生,既是充满张力的“故事”原型,其爱国、高洁与不屈精神,又持续引爆后人的“情感”共鸣。
3 符号的“建构”:屈原形象的历代重塑与神话之路
在通过官方叙事与文人精神的“奠基”与“投射”后,屈原的形象更加丰满和高大。
汉代是屈原忠臣楷模初步定型的阶段。司马迁在 《史记 ·屈原贾生列传》 中写到:“其志洁,其行廉”。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个体意识觉醒,文人开始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屈原身上。屈原的形象开始从单纯的“忠臣”向更具普遍性的“才士”和“悲剧英雄”拓展。刘勰的 《文心雕龙·辨骚》:“才高数倍,气迈词王”。屈原成了文人的风骨象征。
唐宋两代,国家常面临内忧外患,尤其是在民族矛盾尖锐的时期,屈原的忠君爱国精神被反复强调和歌颂。口传文学与地方传说对屈原进行了丰富与神化,屈原也获得了人们的同情与崇拜。李白:“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杜甫:“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李商隐:“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而通过口传文学与地方传说的丰富与神话,在楚地及周边地区,关于屈原的传说故事层出不穷,在民俗学中,是典型的“人物神化”现象,即通过赋予历史人物超自然能力或神圣品格,来表达民众的敬仰和期盼。
同时,民众普遍具有“同情弱者”和“英雄崇拜”的心理。屈原的悲惨遭遇激发了人们的广泛同情;而他宁死不屈、坚持理想的精神又满足了民众对英雄现象的崇拜。
这是民间记忆的“选择”与“吸附”。这种朴素的情感,是屈原形象深入民心的重要基础。
而郭沫若将其称为“人民诗人”“反封建斗士”,鲁迅“中国最早的伟大诗人”、闻一多“中华民族精神的化身”等近现代大咖的再解读,更赋予了屈原多重身份。
将屈原与端午节直接联系起来,是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是官方引导、文人倡导与民间附会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合力的结果。屈原形象的“建构”,使得屈原从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升华为一个具有忠诚、爱国、求索、高洁、批判、创造等多重象征意义的文化符号。
于是,这个被精心“构建”起来的屈原符号,是如此的强大而富有魅力,以至于当它与同样有着深厚民俗基础的端午节相遇时,一场精彩的“双向奔赴”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4 节日的“奔赴”:端午节习俗与屈原精神的双向融合
龙舟竞渡、吃粽子、佩香囊、挂艾草菖蒲、饮雄黄酒等习俗与屈原相遇,就产生了奇妙的“意义转向”。
龙舟竞渡从图腾崇拜变成了打捞忠魂,吃粽子从时令食品变成了饱含敬爱的投江喂鱼,而菖蒲艾草等则从辟邪禳灾变成了敬仰高洁品格和驱逐邪恶势力……对屈原情感上的共鸣,是二者能够“奔赴”成功的最根本动力。
端午节“选择”并“吸纳”屈原精神符号,端午节的文化内涵得以提升,生命力得以增强,端午节也为屈原精神传承提供了载体。
屈原与端午节的这场“双向奔赴”,是中国文化史上一次非常成功的“IP植入”和“品牌升级”。它将一个古老的节日焕发了新生,也让一个伟大的灵魂获得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