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诗集
■邓宏娅
新年正月，我去看望92岁的外公，他有些发抖的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满是褶皱的信笺纸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清晰地布满了黑色墨迹，这是他在第37个教师节写下的文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填的词曲《天净沙·思念》：“土房泥坝瓜汤，耕学善教榜上，旧貌新颜奋进，夕阳临坡，没齿难忘在异乡。”右下角写着：邓少英于第37个教师节2021年9月10日。
邓少英是外公的名字，他曾是一名中学教师，而这个名字我在仁怀三中的师恩纪念碑上读到过，外公从教40年，仁怀三中就占了35年。所以仁怀三中就是他的故乡，自从十几年前举家搬迁到遵义后，从此故乡变他乡。但是对于故土，对于瓜汤仍旧是没齿难忘。就像是渐行渐远的风筝，线的那头扯不断的始终是故土情怀。
外公喜欢看书，喜欢写诗，常常以诗文寄托情怀。这首散曲正是他对于故土故乡的思念，“瓜汤”一词，外公在文末注解说是由解放初期学生的一句顺口溜“三中是个好地方，顿顿吃的南瓜汤”而来，三中人比较多，吃菜成了难题，秋天时节，几乎每顿以南瓜做菜，汤多菜少，正是那个年代师生艰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我静静地翻过信笺纸的扉页，这一刻，窗外时隐时现的烟花仿佛也沉寂下来，把这些深深浅浅的文字照得通亮。
拜完年临走时，外公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进书房，随后将一本灰色泛黄的笔记簿递到我手上，这就是后来让我拳拳在念的外公的诗集。
诗集的名字叫《情韵》，这份情有他与外婆60年来的伉俪深情，有对曾经那段苦难岁月的怀念之情，还有对后辈寄予厚望的谆谆教诲之情。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翻开诗集一字一句地阅览着，仿佛外公那些风风雨雨的日子又重新醒了过来。
外公是在1949年结的婚。
诗集首篇写道：“父母媒妁订了婚，渡船过河拜老人。花天酒地过三日，不知新人是何人。”这是一纸媒妁之言结成的封建婚姻，可以说毫无爱意可言，未曾想60年的光阴竟被他们过成了爱情真正的模样。
在外公的眼中，外婆脾气极好，从不对人发火。他在诗篇《和睦乡里》这样描绘她：“说话小声性子温，不争名利少纷争。大哥大娘看人叫，和和气气似家人。”对待孩子们，她也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教育方法，在《教育子女》其一中写道：“不打不骂笑相对，表扬为先很自觉。所有差错多说服，带出一群好娃娃。”其三写道：“潜移默化是法宝，言教次之重身教。众人常把娃娃夸，就是妈妈脱的壳。”每每读到这些诗句，我仿佛能看到院子里外婆忙碌的身影，看到外婆脸上始终洋溢的笑容，看到她年轻时那如花蕾般娇羞的目光。
我从未见过外婆，却常听外公讲起。外婆也曾是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但她热爱学习，更热爱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外婆也开始学着纳鞋、插秧、打扫、挖土等苦活累活。外公在诗《学劳动》中调侃道：“手脚笨重不听使，心慌意乱汗涔涔。精疲力竭干一日，不及他人一早晨。”读完仿佛听到了外公“调皮”的笑声。
“论挑论背不称强，插秧之活敢比拼。”慢慢地，外婆也成了插秧的能手。面对生活的窘迫，她“眉头一皱做鞋卖，称盐打醋总不差。”而诗句“开初挖土手脱皮，忍痛再挖又难免”更是展现了外婆下地挖土的不易与艰辛。但是这么多年的光景，这个家就是这样一锄一锄撑过来的。
正如外公在诗集序中的感慨一样：在风风火火的岁月中，她变了，真的变了。她也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谈何容易！
时至今日，外公常常以外婆的经历和艰难的日子来教导我们，说来都是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比如：忆苦思甜、养儿方知父母恩、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不容易……谁承想，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家族一代又一代人。
已入耄耋之年的外公，仍旧不服老，他出门坚决不拄拐杖，身体硬朗得很，我们还一起爬了遵义的红军山，临近纪念碑时，我早已气喘吁吁，却也没听到外公喊一声累。谁能想到就在几年前他还经历了一次粉碎性骨折的手术，昏迷了三天三夜。手术是外公自己要求的，他说这以后的日子不能就这样白躺着。
正是他骨子里的这一份坚韧让他又重新站了起来，与寓居遵义的老同学高谈阔论，结伴出游。
“湖光山色诱人醉，力争指标九十九。”这是他们的约定，也是他们乐观积极态度的真实写照；“朝阳末露纳凉风，傍花随柳过桃溪。疲居小店品小吃，席地而坐论古今。”我仿佛看到了几个朝气的青年小伙在桃溪开怀大笑；“羊肠小道盘山行，亭阁玲珑屋宇轩。喜看蹁跹男女舞，清歌阵阵送夕阳。”夕阳已红，却是壮心不已。这些都是我在外公诗集里看到的难能可贵的欢愉。
“阔别群力四十八，师生头上添白发。旧址重游多激动，面目全非何处寻。”当外公重游旧址时，他抓了一把黄土揣在身上，提醒自己不忘故土故人，不忘闪光的青春，更不忘一路走来那些风雨兼程的岁月。
后来，我把外公的诗集带回家点校成册。当我在电脑上标注好最后一个标点后，心里五味陈杂。我给外公打去一个电话，外公的声音还是那么铿锵响亮，音色里带着笑。
外公听说我把诗集点校完毕后，连声说：“好！ 好！ 好！”然后又嘱咐道：“你要好生教书，争取入党……”
挂完电话，我静静地合上诗集，窗外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柳枝抽芽的声音，阳光里的新绿，满是诗意。
（作者系凤冈县第一中学教师）